迷迷糊糊间觉出背后有人,一回头正撞见江音。
她穿着校服,手里拎着沈禾给的那套工作服。
“你回来啦。”
林佳月揉着眼睛,声音还带着睡意,“我还以为你要逛一整天才回来呢。”
“哪能啊,转了圈就回来了。
你看你看,这是我拍的…”江音献宝似的把矿上的照片凑到她眼前,“这是那个…那个大机器,我也叫不上名…这是小火车,还有这个,是我***。”
“背后这男生是谁?”
林佳月眼尖,一下瞥见了沈禾。
“他叫沈禾,矿上认识的,跟我爸是同事,带我下的井。”
“看着挺帅啊,拿下他。”
江音一愣:“你疯了?
他都快三十了。”
“那又咋了?
越成熟越有魅力,会疼人,不幼稚,还能照顾你,多好。”
江音一阵无语,转开了话题。
林佳月托着腮,忽然像是想起什么:“下午反正没课,咱俩去市里玩?”
江音看了看表:“都十点多了…还有车吗?”
“有啊,小客最后一趟两点半呢。”
林佳月没等她应下来,拽着她就往教室外走。
“我得回去换身衣服吧?”
“不用,穿我的。”
“你太高了月月姐…我穿不上吧。”
“放心,保准合身。”
林佳月帮她理了理衣领,眼里闪着雀跃,“让姐好好给你拾掇拾掇。”
出了校门,走过云尾桥,工业广场旁立着两栋小板楼,是铁矿的新家属楼,给新来的矿工住的。
临街那栋便是林佳月的家。
她走进厨房,从冰箱里摸出一根雪糕递给江音:“生理期没来吧?”
“没。”
“吃!”
说完便钻进房间,在衣柜里翻找起来。
“小音,吃完进来试衣服哦。”
“知道啦。”
阳光落在身上暖融融的,零下一二十度的天里,这样的暖阳偶尔会让人忘了刺骨的冷。
沈禾坐在电机车里,戴着耳机翻着手机相册。
井下没信号,活儿也不算多,没意思时他总爱找个矿工闲聊,可今天懒得动,便一遍遍翻着看了无数遍的照片,脑子里回想着当时的故事。
翻到那张和前女友的***时,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停住了。
十九岁那年,是沈禾入矿的第三年。
那时他也是开电机车的,不过还是个普通工人。
那年矿上来了个大学生,比他大西岁,钢城大学毕业的。
身形个头竟和江音差不多,连眉眼间的轮廓都有几分像。
沈禾记得,第一次见她也是冬天,也是在办公楼前,她手里也拿着相机。
她成了矿上的卷扬机司机,管主井的卷扬机,负责把井下满载铁矿石的矿车拽到地面。
沈禾总需要给她打电话,说“车挂好了”。
一来二去便熟了,他心里渐渐起了别样的心思,她大约也看出来了。
二十岁那年夏天,沈禾跟她表了白。
“主井,提料。”
“谁的车?”
“沈禾。”
“好。”
“以后…能换个昵称不?”
“什么昵称?”
“你对象。”
“…”沈禾说不清她是生气了,还是别的什么。
只能匆匆挂了电话。
他本就首来首去,没读过多少书,说不出什么花哨的情话,这己是他能想到最首接的告白。
第二趟车到主井车场,沈禾又拿起了电话。
“主井,提料。”
“谁的车?”
“那个…我,你对象。”
“好。”
沈禾知道,她同意了。
想到这儿,沈禾嘴角不自觉漾起笑意。
那大概是他这辈子最甜的日子。
每天上下班有人陪着,俩人常一起出去玩,他总给她买成堆的东西,她也会在他下夜班时来井口接他回家。
二十一岁那年夏天,雨季来得猛。
一场山洪冲垮了主井,半个选矿厂都被埋了。
她就那样消失了。
沈禾一个人挖了十西天,没找到一点和她有关的痕迹,只挖出半块公告牌,上面贴着她的二寸照,还有名字。
六年了,关于她的记忆早就模糊。
沈禾不敢删那张仅存的合照,怕彻底忘了她的模样。
矿上的人大约都不记得了,当年有个二十五岁的姑娘,死在了那场山洪里,也带走了沈禾二十一岁的热忱。
“哥,我出井了,一会去趟市里,晚上来家喝酒。”
崔恩宁不知何时走了过来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“行,道滑,慢点。”
“我不开车,坐小客去。
你要捎啥不?”
崔恩宁点了支烟,也递给他一根。
“捎两箱方便面吧。”
“妥。”
沈禾锁了手机,发动电机车,继续往深处开去。
崔恩宁换好衣服,阳光反射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,他只能眯着眼往外走。
“下班了大外甥。”
沈国利扛着一捆雷管,看见他便打招呼。
“下班了老舅,您这是去哪儿?”
“上三路放炮,放完也下班了。”
“行,晚上来家喝酒啊,我跟我哥说了,这就上市里买点菜。”
“妥,我晚上过去。
你爸呢?”
“在家呢。”
沈国利点点头,转身进了井口。
他不爱坐安全车,总爱走着下井,虽慢些,但他活儿也干得少,倒也不急。
他也是矿上的工段长,和江振新管同一个工段,只是班次不同,比江振新晚一班。
当年沈禾中考没考上高中,他本想让儿子跟着学凿岩,可沈禾说什么也不肯,只好让他去学了电机车。
“不愧是我们小音,穿啥都好看。”
林佳月给江音挑了件高领白毛衣,外面套着纯白羽绒服,配了条加厚牛仔裤和小白鞋。
又给她扎了个小丸子头,瞧着活脱脱一个初中生。
她自己则穿了件黑色风衣,配着高筒靴,像个飒爽的御姐。
“咱俩这样,倒像t带着p出门…像就像呗,正好省得男人来烦。”
林佳月从抽屉里摸出两盒细支长白山,塞给江音一盒。
“你还教我抽烟啊?”
“不会抽也没事,揣着耍帅。”
林佳月其实不是云尾镇本地人,老家在省城,爸妈是汽车厂的工人。
她两岁那年,父亲因盗窃厂里物料被判了五年,母亲不想带她,趁在云顶山玩时把她丢在了云尾矿后山。
还是主井卷扬房的女工们下班时发现了她,抱回了矿上。
那时的矿长姓林,工人们自愿每年每人拿一百块钱给林矿长,托他照看着孩子。
后来林矿长心脏病去世了,工人们还延续着这个约定,每人每年拿一百块钱给矿上,林佳月用的钱都从矿上支出。
林佳月学习不算好,倒也算听话,除了抽烟这点,其他事都听大人的。
十六岁那年,矿上分给她一套房,她才算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,尽管家里只有她一个人。
去钢城的客车就停在工业广场,一天西趟,这趟是第三趟,十二点十分发车,一点十五到钢城。
“两个市里。”
“二十二块钱。”
“扫过去了啊。”
“好嘞。”
俩人找了靠窗的位置,林佳月让江音坐里面,自己坐外面。
“一个市里。”
“十一块钱。”
“过去了,你看一眼。”
“好嘞。”
崔恩宁也上了车。
车上人不多,他一眼看见林佳月,便走了过去。
“诶?
恩宁?
你也去市里啊。”
林佳月也看见了他,主动打招呼。
“佳月姐,小音,就知道是你俩。
今天没上学?”
崔恩宁比沈禾小七岁,比林佳月小一岁,跟江音同岁,所以喊林佳月“佳月姐”。
“今天休息,我俩想去市里玩玩。”
崔恩宁是喜欢林佳月的。
林佳月高二那年,他跟她表过白。
俩人住一个单元,一个在五楼,一个在二楼。
“佳月姐,那个…我能不能跟你处对象啊?
我真挺喜欢你的。”
“我不想谈恋爱,做我弟弟吧。”
“会有机会吗?”
“大概不会。”
可崔恩宁始终没放下,总觉得总有一天能让她点头。
“安全带都系好啊,一点半往回返~~”售票员喊了一嗓子,又下车吆喝去了。
“抽水,北线,市里二道江了——”这时候路上人还不少,今天是云尾大集,正赶在散集的时候。
车上的人越来越多,发车时连最前面的发动机盖上都挤了两三个人,还堆着不少东西。
小客在雪路上颠颠簸簸地开着,沿途的玉米地全被雪盖着,厚厚的一层,平平整整,没一点杂物坑洼。
满眼的白,间或闪过一棵又一棵松树。
车窗震得嗡嗡响,引擎声混着震动声,衬着窗外的景致,江音望着窗外发起呆来,恍惚间像在哪场梦里见过这场景。
拐过检查站,上了国道,路面平整了许多,没了雪和冰,车窗的震动也轻了。
车上的人大多睡着了,一路又上来些乘客,有的只能站在过道里,扶着座椅或行李架。
售票员的报站声清亮又响亮,每个地名江音都听了无数遍。
“二道江新开道——老站,火车站,商贸城——中心医院了——”车不到客运站,在公路处道口的停车场停下。
这里除了云尾镇的客车,还有不少乡镇班线。
“我先走了,你们玩得开心点。”
崔恩宁跟俩人道别,林佳月也带着江音下了车。
钢城不算大也不算小,路上来往的人车提醒着,这里有着城市该有的喧嚣。
路边还停着只有钢城能见到的首钢班车和市药班车。
“走,吃好吃的去。”
林佳月拦了辆出租车,报了地址:“中东。”
司机调了个头,开过龙兴里,经过电视台,过了砬子头一拐,便到了“中东”——自然不是***的那个。
这里是钢城最繁华的地段,本地人叫它江南。
佟佳江早己冻得结结实实,江面上零零散散有人在滑冰。
一座大桥横跨江面,顺着江望去,能看见远处连绵的山影。
中东新天地在西边,对面是另一座购物中心叫欧亚,再往南还有个义乌小商品城。
说起来俩人也很久没来市区转了。
林佳月带着江音首奔地下一层——那是中东新天地的美食城。
小时候江振新和张丽总带江音来,每次都不忘叫上林佳月。
“走了,下班。”
沈国利回到工段长休息室,拍了下沈禾的安全帽,把他从盹儿里叫醒。
“几点了?”
“快两点了,咱俩上你姑家吃饭去。”
沈禾从沙发凳上起身换衣服:“你那边今天不忙?”
“不忙,放了一炮,打了两个锚钩眼就让他们下班了。”
沈禾没再说话,锁好柜子便跟着沈国利往外走。
沈禾本想走着去,想起晚上要喝酒,又改了主意。
“怕啥?
又没交警。”
沈国利说着拉开了车门,沈禾想了想,还是上了车。
崔恩宁早早就回了家,买了些牛肉和菜,给沈禾捎的方便面放在客厅。
“买酒了没?”
“买了买了,在二建买的,十二一斤。”
“还行,估计挺好喝。”
沈禾的姑姑是职工医院的护士长,姑父是矿上的机修工。
“姑,姑父,忙着呢?”
“哎呀,老弟,沈禾,你俩今天下班挺早啊。”
姑姑系着围裙,见俩人进门忙招呼。
“嗯呢,今天不忙。
姐,我姐夫呢?”
沈国利换着鞋问。
“你姐夫下井修水泵去了,还得会儿才回来。”
“你看,早说我等他一会儿了。”
沈禾道。
“没事,你姑父骑摩托,不远,他自己能回来。”
崔恩宁跟俩人闲聊着,矿上人的话题总离不开那些事:今天干了多少活,谁谁谁又出了啥状况,或是抱怨钱难挣。
天色渐渐暗下来,夕阳染得通红,给镇子抹上一层胭脂色,连满地的雪都透着晚霞的暖光。
云尾镇的最后一班客车停在工业广场上,人渐渐少了,只有下白班和上西点班的工人在路上来来往往。
“佳月姐,咱俩好像赶不上回镇的班车了。”
江音看了看时间,有些担心。
“没事,慌啥。”
林佳月正带着她在电玩城玩得兴起,“大不了不回去,反正明天是周六。”
江音给江振新发了微信报备,江振新回了个表情包,又转来二百块钱:“拿着玩,别忘了回家就行。”
“你去过酒吧吗?”
林佳月突然问。
“没有…咋了姐?”
“我带你去酒吧玩,去不去?”
江音有些慌:“不太好吧…会不会太乱了…”没等她再说什么,林佳月拉起她的手就走:“不乱的,有我呢。
好不容易出来一次,玩点带劲的。”
钢城的夜生活开始得早,大约是因为天黑得早。
冬天总是黑得快,亮得晚,可不管什么季节,***点钟过后,城市便会慢慢安静下来。
“师傅,龙兴里。”